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鞭扑之恩

儿时淘气作怪，经常挨爹的鞭打。

爹的理由是：小孩三天不挨打，肯定上房揭屋瓦。他打我时喜欢用鞭子，那鞭子是细麻绳缠就，抽在身上极其生痛，往往落下一道道血印子，是他犁地时调教小牛的。在家里只要看到爹拿出鞭子，我就吓得双腿打颤，知道大事欠好，赶忙往屋后牛圈里跑，躲到牛背后，爹的鞭子就打在了牛的脊背。

前几天回乡下老家，跟娘拉家常提起这事。娘说：你爹每回打过你，就偷偷抹眼泪，晚上你睡熟了，他子夜里睡不着，都要起下炕看好频频呢。

其实，已为人父的我，自然明白爹的良苦用心。好比牛不听话走偏犁沟，除了高声吆喝之外，最好的步伐照旧抽它一鞭子。

记得看过傅山的《霜红龛杂记》，文中有一段回忆他父亲："先父背上有结淤数处，每洗面时以手摸着，则泪下如雨。山小时问之，云：此爷爷教我念书鞭扑之恩也。"

是啊，怙恃鞭扑亦是恩。仔细想一想，人生之始，初生如牛犊，时有鞭扑警醒，每一步都能走在犁沟里，该是何等有福！

指  教

小时真是不懂事，打过睁眼瞎子，骂过聋子哑巴，没少惹爹娘怄气，村人在背后也摇头叹惜，嗣魅这娃儿不可器，没前程，要指教哩。

7岁那年进了村小念书，慢慢识得几个字，晓得瞎子走路看不见泥坑，很可怜，哑巴遇人说不出半句话，受煎熬。下学路上，见了瞎子上前拉一把，送一程；跟哑巴交流时，只拿手比划，直到他颔首明白。

明人王守仁《闲居诗》里有"不敢妄为些子事，只因曾读数行书"两句，说的是读过圣贤书后，会有所禁忌，对有些事不敢再胡乱作为了，于年少的我而言，不妄为，另有一份不忍心在里面。

世上的事，有可为不可为之分，一个人知道那些事敢做，那些事不敢做，便能立足江湖，行走社会，书才算是没念到狗肚子里去呢。

老象离群

外公病危，儿孙都围着他，子夜了，他突然坐起来说："我的病马上就好了，娃儿都去睡吧！"晚辈刚走出病房，他就走了，像睡着了一样，满脸宁静。

二伯李国富80岁时，得了脑血栓，下肢瘫痪，手脚也不大灵便了，堂哥堂姐出门打工之后，他想喝口水都喝不到嘴。一天下午，二伯杵着拐走到村口，回望一眼住了数十年的老屋，一头栽进自家的地里，再也没起来。

舅舅魏文有的身板一直硬朗，走上坡路能扛两百斤行李。那年端阳节刚过，他饭后躺在炕上，对舅娘说："你伺候了我一辈子，我跟你吵了一辈子，今后再也不惹你怄气了。"第二天他在县河干活，被倒下的墙垛砸中太阳穴，没来得及哼一声，就去世了。

这些尊长，面对人生落幕，总是轻轻地松手，不管生前活得何等恓惶，可都坚持着生命最后的尊严。

昨晚看电视，节目播出的是大象的一生，解说员说道，所有的大象在年迈之际，都会离开象群，孑立地走向森林深处，找到一处辽阔之地，沧然倒下。

看到这里，我想起一个个离世的先人，就像一头头离群的大象，生命是那么凄美而又绵长！

情  深 

前几日回乡下，见到50多岁的叔伯哥李清玉，他年轻时在山西挖煤，左眼球被煤块砸瞎，嫂子带着三个女儿跑到河南，嫁了人。如今清玉哥一个人过活，我问他恨嫂子不？他说："她人好呢，命苦，比我还苦。"

忽想起清末名画家吴昌硕，他在年近花甲之际，娶回一个小老婆，过了不到三年，也跟人跑了，再也没回来过。吴心里对这个小老婆很在意，一直难以忘怀，朋友劝他托人探询她的下落，他苦笑着喟叹："吾情深，她已往。"意思是说，随她去吧。这老头真是一个想得开，看得破的人，不愧为风流名士。

相比而言，清玉哥的豁然与达理，跟吴老还要高远些呢。

坐着瞧

一官员朋友返乡，见青山依旧，绿水长流，禁不住感伤："青山未老人易老，找块石头坐着瞧。"

坐着瞧，方能看到世上真山水，好景物；能坐着瞧，就可听到自己内心真声音，大肃穆。作为在位官员，还能做到这一点，眼里一定不全是权贵，心里也一定不尽是名利。

明人程正揆曰："看静处不看闹处，方是山水真知己也。"这话用在朋友身上，也算名副其实，画龙点睛。

静心看山水，没过这村还在这店，只须"找块石头坐着瞧"，便可坐享山水之福。

原是坡上人

中秋节前，我回到老家的坡上老屋。

早年的邻居邓春秀，快60岁了，印象中她是没上过学，不识字的。见了我以后，第一句话是：还能爬到山上来，究竟原是坡上人。

原是坡上人，五个字让我热泪盈眶，追念起自己，少小离家，出门在外求学，如今在西安为稻粱谋，回家次数越来越少，爹娘从坡上搬走后，好几年都没回小时住过的老屋了。

农妇邓春秀一句原是坡上人，提醒我无论走到哪儿，老屋要记得，山路要爬得，爹娘养的猫狗要认得，根要在这儿扎着呢。

扁担福

来西安上班后，每天早上6点半得出发，晚7时了还被堵在路上，回不了家，真可谓两头不见天。

一次，无意间在娘面前喊累，娘慰藉我说：这是命里生就的扁担福呢。

娘接着说：你看你爹，肩头挑着担粮食时，扁担都压弯了，累得腰酸背痛，细水汗流，但脸上全是兴奋，担子越重，那是一年的收成越好，村里人谁不夸他会种地？要是肩上只有一副空担子，不累是不累了，但收成也没有了，鸡吃啥？猪吃啥？一各人子人吃啥？

我听懂了娘的话，人一辈子，担着行李活在世上，累一点那是最大的福分。尚若肩上空空如也，活得轻飘，那才真是要喊苦的�。�